云南省昆明市城西10余公里,有山突起滇池之上,宛如屈膝坦卧的美人,是名太华。美人腰上缀着的,就是太华山国家基准气候站(以下简称“太华山站”)。这座国家基准气候站一直正常业务运行,观测记录“三性”优良,且86年从未迁站,是云南连续气象观测时间最长、探测环境保护最好的站点,对分析研究云南气候变化有重要意义,其气象资料还将参与全球交换。
太华山国家基准气候站。图/邢建民
中央媒体走基层看气象报道组一行,在山路上颠簸了近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。一下车,包括我在内,好几人就被7级大风掀了个趔趄。
近百年前,也是这座山,或许也曾经历过一样大的风,一行人,几匹马,硬是在这个没有路、没有电、没有生活用水的“三无”之地,掘出了一条路,更耗时三年建起昆明气象测候所,即太华山站的前身。
此后,一代又一代气象人把青春和汗水挥洒在山间,把太华的万千气象,融入人民美好生活的底色,更绘进全球气候治理的宏伟蓝图中。
他们的足迹,深深浅浅、重重叠叠地烙印在山脊上,竟像是平平仄仄的韵脚,在起起伏伏地咏叹。
它在说——
太华山站职工在陈一得铜像前合影。图/邢建民
一时意气不难,难的是在坎坷波折中仍能一生意气
为了一腔热血,你能付出什么?
(一)
20岁的陈秉仁决想不到,一次振臂高呼,会改变一生的命运。
1906年,他以优异的成绩从云南高等学府毕业,考取了公费留学的名额。但《辛丑条约》签订后,法国攫取了在云南七个府厅开采矿产的权力,对矿产的掠夺随着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而变本加厉。愤怒,点燃了云南各地反侵略、保矿产的抗争之火。
“吾宁断臂誓相斗,夷虏终归化草莱!”少年以诗明志,参加请愿、呼吁反抗,终于惹怒了云南提学大人叶尔恺——陈秉仁的留学资格被取消了。
但陈秉仁并没有放弃开拓眼界、报效国家的理想,他远赴上海、自筹学费,但那是1911年——辛亥革命的枪声响了。书生又一次撂下笔,投身起义军,跟着大部队一路光复了南京。
革命成功后,陈秉仁一直没有找到留学机会,只能选择考入云南优级师范学校。
但他始终念念不忘:“帝国主义在我们国土上的铁路、机场建有测候所,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测候所。”
那时,云南的气象测候堪称一片空白。于是,陈秉仁自费购买了气象、天文观测设备,于1927年,在自己家里——昆明市钱局街53号,创办了“一得测候所”。他这么解释这个名字:“以科学为终身事业,必有几分傻气,常被人窃笑。但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矣。”遂号一得。
这以后,“秉仁”就成了“一得”。他带着一家四口白天测气象,夜间观天文,一干就是十年。一得测候所影响力与日俱增,法、日、美方分别找上门来,威逼、利诱求取气象资料,都被陈一得严词拒绝。
经陈一得建议,云南省政府支持建设昆明气象测候所。1937年新所落成,一得测候所也结束了它的使命。那一年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陈一得节衣缩食支持抗战,不仅将气象资料无偿供给中央航校使用,还编制《标准时简易法》《航空气象学》等,为空战作出重要贡献。
在太华山上,陈一得一直待到1945年7月,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请辞,但依然在自然科学研究一线耕耘,直至1958年10月溘然长逝。
他说:“专门从事科学工作者,要不惜牺牲一切,精神物质任何享受,皆非所计。” 又说,“气象观测一要有‘恒’,二要‘耐劳’,三要‘忠实’。”
他一生开创了气象研究领域的多个第一:首次解释了云南山地气候“有水成洪,无水大旱”的原因,首次提出台风影响力可达云南(长江流域)的观点,首次把云南划分为8个气候区……
(二)
“如今,陈一得和夫人就在太华之巅,在他们曾并肩守望的风、云、星光的注视下,酣梦好眠。”“刘师”又在向参观者讲陈一得的故事了。
他站在陈一得的铜像旁,一样的清瘦,一样的满怀热情。
在这里,在姓氏后加一个“师”字就是尊对方为“老师”的意思。作为太华山站第11任站长,刘金福当得起这一声“刘师”:在公众中撒下气象知识的种子,日复一日耕耘;以行动诠释“专注”,手把手地教站上的年轻人。
但其实2011年他刚来的时候,不少人偷偷说他“傻”。因为他是自己申请调过来的——从依山傍水、气候宜人的昆明国家基准气候站,为一个已故53年的人而来。
都要步入中年的人了,何苦折腾?但刘金福却说,这是“非来不可”。
之前,气象观测于他就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,直到听了陈一得的故事:高尚的品德、出众的能力,一颗拳拳爱国之心……刘金福为之深深折服,他一定要看一看,付出十年心血的太华山,究竟是什么模样?
这一看就再也割舍不下。
刘金福曾经笑言“上山才能知山险”。这话说的是干工作,但若换成他个人经历也十分贴合。上了太华山他才知道,寻常天气也能“要命”。尤其是雪——由于交通不便,大家每次值班都是自己算着时间准备补给,一旦大雪封山,就可能面临“弹尽粮绝”的窘境。2016年冬天,他就遭遇过这么一次。食物所剩无几,水管也被冻住了。连续一周,他就靠着土豆和雪水活了下来。其间,气象观测业务没有停止,所得数据也没出现任何偏差。
回忆这段往事,他很努力地用幽默一点的语气表达——就像他之前每次聊起波折和辛苦时那样。但实在控制不住,还是哽咽了。
在耕耘业务之余,刘金福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“复原”陈一得上:他是个什么样的人,做过什么样的事,有过什么发明,写过什么论著文章……他曾跟着陈一得的足迹,从云南到甘肃,一路走访、搜集资料和物件,编著出版了20余万字的专著;推动和互联网公司合作,创办云南气象(数字)博物馆,让公众足不出户就可以感受先辈的爱国之心、强国之梦……
(三)
“这就是我知道的‘刘师’的故事。”工程师陈波憨实一笑,“虽然实打实一起共事的时间不算太长,但他也是我敬佩的人之一。”
在陈波的生命里,两个地方在他的灵魂上烙下极深的印记:
一处是八一镇的军营。2002年,他怀着一腔热血进入行伍,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区林芝县八一镇。高原、雪山、军营,锻炼了他的体魄,也打磨着他的意志。另一处是太华山气象站。2005年转业回云南,他职业生涯的新起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一开始,陈波也和当年的刘金福一样,只把气象观测当作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。但前辈们以身作则给他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:那时观测、发报还得靠人工完成,观测时间、执行流程、操作规范,一点儿也不能差,哪怕刮风下雨、电闪雷鸣。也有人和他说起,这座山上有一位了不得的前辈,是现代气象、天文、地震学科研究开创人,有爱国爱家的情怀、献身科学的精神、求真务实的作风、志存高远的境界、艰苦创业的风范。
气象亦可报国,而“数据是气象业务的生命线”。这份简单却严谨的工作,让陈波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共鸣;这群纯粹又执着的人,让他爱上了这片“吾心安处”。
他曾经以为,自己会在这里干一辈子,但2011年,他被派往别处开拓业务;6年后又服从安排,回到了太华山,回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、园林式现代化台站。
踏实是踏实了,怅然却也怅然。同事们的关怀把他飘飘悠悠的心又种回到这片土地里:第十任站长李振荣默默工作、无私奉献的精神触动了他,刘金福矢志不移、追求梦想的热情感染了他,他开始从低谷中走出来,熟悉业务,参与博物馆建设,开展科普宣讲。
在他回来的这一年,太华山站申报中国气象局 “中国百年气象站”(七十五年站认定)成功。这意味着,从陈一得开始,所有气象资料是连续可用的。
这份“连续”中也写着他的名字。
2023年3月23日世界气象日,小学生参观太华山站。太华山站供图
一日燃烧不难,难的是在波澜不惊里仍能永远燃烧
为了一个承诺,你能奉献什么?
(一)
饶是已经工作20余年,2002年,45岁的张忠健上山主持工作时,还是被山上的环境吓了一跳:纵横交错的电线裸露在地面,像爬满了扭曲的黑蛇——由于当年条件简陋,台站建造时未能尽善尽美。
不仅如此,职工们纷纷反映 “水没法用”。原来,高山上没法接通自来水,站里的用水要靠山脚下一口浅浅的水井,但那几年农家乐经济兴起,生活污水渗入井中,让井水变得浑浊且酸臭难当。
这还不是最要紧的。当时站上正在推行业务计算机化,许多职工跟不上要求,让张忠健看在眼里、急在心里。于是,“新官”上任就雷厉风行地点了 “三把火”——
先是申请联系施工队改造不规范的电源接线,同时将单电源供电改为双电源供电;马不停蹄地上报中国气象局,申请打一口新井。
在推进前两项工作的同时,张忠健面向所有职工开展业务技能培训,同时着重加强他们的职业道德观念。前辈们的事迹成了最好的“养料”,除了陈一得,20世纪50年代女子气象站的故事也深深触动了大家。那段日子,站上的5名测报业务人员全是女性,最小的才十几岁,但周边有狼出没,工作、生活用水要靠每周轮休的那一天到5公里外的半山腰去背……这样的环境下,站里测报质量在全省数一数二,没有人喊苦,也没有人退缩——为了一个给党和人民的承诺:“气象部门要把天气常常告诉老百姓。”
仅仅用了一年多,站更美了,水变清了,业务质量更高了,张忠健却倒下了——癌症。手术、化疗、复查……每一项都摧折精神,尤其是化疗,让人恶心、想吐,一点东西都吃不进去。
但就算是这样,两次化疗中间隔着的15天里,张忠健还是会咬着牙爬上太华山,处理文书,盯着施工进度。
“走吧,山上又冷又潮湿,你得安心养病。” “身体要紧。”“又不是非你不可!”面对来自领导、同事、朋友、家人的关心、劝告,甚至言辞激烈的抗议,张忠健一遍一遍谢绝好意:“我真的能行——现在站上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接任的人,而且各项工作刚刚开始,我不放心。”
就像一位母亲看着孩子从蹒跚学步到能跑能跳,总舍不得移开眼睛;也因为接过站长委任状时她曾悄悄许下承诺:“我会让这里变得越来越好的。”
是的,张忠健是一位女士,优雅、温和、柔声细语,内里却像名字一样赤诚刚强。
(二)
2004年,张忠健终于找到了可以“托孤”的人——李振荣,也是后来第10任站长。
李振荣是气象专业出身,曾经参加过中国科学院组织的横断山脉气候资源考察队。那18个月里,他在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海拔3760米的白马雪山站点开展气象观测,中途仅仅回家休息过1个月。在无电、无通信、无广播的环境下,李站长与同事一道圆满完成了科考观测任务,为横断山脉气候资源考察获取了第一手气象资料。
面对工作踏实认真、业务和管理能力出色的李站长,“张师”终于放心了,但仍然留在站上协助处理事务性工作,直到2011年,听说市局有业务需要,还差三年退休的她才下山。
而李站长接过了“让这里变得更好”的接力棒,在山上一守就是18年。在他的推动下,在中国气象局、云南省气象局和昆明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,台站面貌焕然一新:
2010年,站上有了一辆车,职工再也不用徒步上下山;2012年,建成一流台站,实现了全自动化观测;2013年,由一般气象站升级为太华山国家基准气候站;2017年,陈一得先生铜像落成,挂上了昆明市爱国统一战线“科学之光”教育基地的牌子……
李站长本人也获得了不少荣誉,2017年12月还被中国气象局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联合授予“全国气象工作先进工作者” 称号。
但他永远没有领导架子,甚至路不平了、东西坏了还自己扛着锄头拿着扳手去修。经常有人把他错认为站里的后勤人员或者施工队工人。
对了,李站长也是个“一得迷”。2006年,他带领职工清理一得楼,整理收集相关材料,建成了“陈一得文物档案馆”,也就是云南气象博物馆的基础。后来,这里又成为全国科普教育基地、全国气象科普教育基地、云南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、云南省科学普及教育基地。
(三)
“说起来,都是前人挖井后人吃水,前人栽树后人乘凉——现在能坐着车到站里,想喝水也随时有山泉水,我是赶上了幸福时代!”站里的年轻技术员杨新楼边说着边倒了一杯茶:“尝尝——水还是来自‘张师’当年挖的那口井,水质比很多大牌矿泉水都好!”
和刘金福一样,杨新楼也是主动申请上太华山的。“80后”的小伙子正是爱热闹的时候,高山站却要忍受“与世隔绝”的寂寞。
但杨新楼还是来了,一方面是业务需要,另一方面是心中向往。
原来,他来自太华山脚下的西山区气象局,而这里早已把站里的历史文化资源作为单位精神文明建设的“富矿”,职工职业道德培养的“沃土”。通过参观学习、座谈讲座,杨新楼对太华山站早有憧憬。当西山区气象局局长闫绍才问起要不要上山锻炼时,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。
但2013年12月,他刚上山就差点被一场雪“吹跑了”。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,积雪深度近10厘米。要到站里去,车是开不动了,只能靠人顶着风徒步爬上去。杨新楼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,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坚持下来,但转念一想,再差能比前辈们待的时候差吗?
于是他一留就是10年。在站上,他在前辈的带领下精进业务能力,还学会了很多看起来“莫名其妙”但特别有用的技能:安装观测仪器、平整路面、每周买补给品时跟菜市场老板讲价……
现在,太华山站正积极协助建设云南省首个温室气体观测站。据称,这个温室气体观测站投入运行后,将为应对气候变化、为我国“双碳”行动成效的科学评估与碳排放核算提供基础支撑。杨新楼也谋划着为实现碳达峰目标和碳中和愿景贡献自己的力量。
2023年4月23日,太华山站技术人员安装能见度探测仪器。太华山站供图
尾声
故事终于暂告一段落,风也停了。
抬起头,脚下是太华山站自建的科普广场,展示公历节令、时差校对等古代天文气象知识;身侧是全自动化气象观测场,应用着电磁脉冲、超声波测距、光电、激光、人工智能等先进科学技术;眼前是慷慨激昂的现任站长刘金福;后山长眠着陈一得夫妇二人……
一时间,百年光阴倏忽而过,如光掠影,如浪滔滔。光阴碎片里,山还是那座山,但风云雨雪被唤醒了,也就“活了”;路还是那条路,但同道者越来越多,也就宽了;只有人,一代一代,一批一批,前赴后继,矢志不移——
所以,是谁在讲这个故事?
(作者:叶奕宏 责任编辑:栾菲)